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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家铺子(二)

作者:茅盾   时间:2014-11-17

第四章
 
    这晚上的夜饭,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荤二素以外,特又添了一个碟子,是到八仙楼买来的红焖肉,林先生心爱的东西。另外又有一斤黄酒。林小姐笑不离口,为的铺子里生意好,为的大绸新旗袍已经做成,也为的上海竟然开火,打东洋人。林大娘打呃的次数更加少了,差不多十分钟只来一回。
 
    只有林先生心里发闷到要死。他喝着闷酒,看看女儿,又看看老婆,几次想把那炸弹似的恶消息宣布,然而终于没有那样的勇气。并且他还不曾绝望,还想挣扎,至少是还想掩饰他的两下里碰不到头。所以当商会里议决了答应借饷五千并且要林先生摊认二十元的时候,他毫不推托,就答应下来了。他决定非到最后五分钟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那家道困难的真实情形。他的划算是这样的:人家欠他的账收一个八成罢,他还人家的账也是个八成,——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,钱庄不通;为难的是人欠我欠之间尚差六百光景,那只有用剜肉补疮的方法拚命放盘卖贱货,且捞几个钱来渡过了眼前再说。这年头,谁能够顾到将来呢?眼前得过且过。
 
    是这么想定了方法,又加上那一斤黄酒的力量,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,恶梦也没有半个。
 
    第二天早上,林先生醒来时已经是六点半钟,天色很阴沉。林先生觉得有点头晕。他匆匆忙忙吞进两碗稀饭,就到铺子里,一眼就看见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脸孔在那里坐守“回话”。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惊的,是斜对门的裕昌祥也贴起红红绿绿的纸条,也在那里“大放盘照码九折”了!林先生昨夜想好的“如意算盘”立刻被斜对门那些红绿纸条冲一个摇摇不定。
 
    “林老板,你真是开玩笑!昨晚上不给我回音。轮船是八点钟开,我还得转乘火车,八点钟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!请你快点——”
 
    上海客人不耐烦地说,把一个拳头在桌子上一放。林先生只有陪不是,请他原谅,实在是因为上海打仗钱庄不通,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顾,务请格外看承。
 
    “那么叫我空手回去么?”
 
    “这,这,断乎不会。我们的寿生一回来,有多少付多少,我要是藏落半个钱,不是人!”
 
    林先生颤着声音说,努力忍住了滚到眼眶边的眼泪。
 
    话是说到尽头了,上海客人只好不再噜嗦,可是他坐在那里不肯走。林先生急得什么似的,心是卜卜地乱跳。近年他虽然万分拮据,面子上可还遮得过;现在摆一个人在铺子里坐守,这件事要是传扬开去,他的信用可就完了,他的债户还多着呢,万一群起傚尤,他这铺子只好立刻关门。他在没有办法中想办法,几次请这位讨账客人到内宅去坐,然而讨账客人不肯。
 
    天又索索地下起冻雨来了。一条街上冷清清地简直没有人行。自有这条街以来,从没见过这样萧索的腊尾岁尽。朔风吹着那些招牌,嚓嚓地响。渐渐地冻雨又有变成雪花的模样。沿街店铺里的伙计们靠在柜台上仰起了脸发怔。
 
    林先生和那位收账客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。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门来站在街边看那索索的冻雨。从蝴蝶门后送来的林大娘的呃呃的声音又渐渐儿加勤。林先生嘴里应酬着,一边看看女儿,又听听老婆的打呃,心里一阵一阵酸上来,想起他的一生简直毫没幸福,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这地步的,究竟是谁。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气平了一些了,忽然很恳切地说:
 
    “林老板,你是个好人。一点嗜好都没有,做生意很巴结认真。放在二十年前,你怕不发财么?可是现今时势不同,捐税重,开销大,生意又清,混得过也还是你的本事。”
 
    林先生叹一口气苦笑着,算是谦逊。
 
    上海客人顿了一顿,又接着说下去:
 
    “贵镇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,是不是?内地全靠乡庄生意,乡下人太穷,真是没有法子,——呀,九点钟了!怎么你们的收账伙计还没来呢?这个人靠得住么?”
 
    林先生心里一跳,暂时回答不出来。虽然是七八年的老伙计,一向没有出过岔子,但谁能保到底呢!而况又是过期不见回来。上海客人看着林先生那迟疑的神气,就笑;那笑声有几分异样。忽然那边林小姐转脸对林先生急促地叫道:
 
    “爸爸,寿生回来了!一身泥!”
 
    显然林小姐的叫声也是异样的,林先生跳起来,又惊又喜,着急的想跑到柜台前去看,可是心慌了,两腿发软。这时寿生已经跑了进来,当真是一身泥,气喘喘地坐下了,说不出话来。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对,吓得没有主意,也不开口。上海客人在旁边皱眉头。过了一会儿,寿生方才喘着气说:
 
    “好险呀!差一些儿被他们抓住了。”
 
    “到底是强盗抢了快班船么?”
 
    林先生惊极,心一横,倒逼出话来了。
 
    “不是强盗。是兵队拉夫呀!昨天下午赶不上趁快班。今天一早趁航船,哪里知道航船听得这里要捉船,就停在东栅外了。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,就碰到拉夫。西面宝祥衣庄的阿毛被他们拉去了。我跑得快,抄小路逃了回来。他妈的,性命交关!”
 
    寿生一面说,一面撩起衣服,从肚兜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来递给了林先生,又说道:
 
    “都在这里了。栗市的那家黄茂记很可恶,这种户头,我们明年要留心!——我去洗一个脸,换件衣服再来。”
 
   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,捏一把,脸上有些笑容了。他到账台里打开那手巾包来。先看一看那张“清单”,打了一会儿算盘,然后点检银钱数目:是大洋十一元,小洋二百角,钞票四百二十元,外加即期庄票两张,一张是规元五十两,又一张是规元六十五两。这全部付给上海客人,照账算也还差一百多元。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,斜眼偷看了坐在那里吸烟的上海客人几次,方才叹一口气,割肉似的拿起那两张庄票和四百元钞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,又说了许多话,方才得到上海客人点一下头,说一声“对啦”。
 
    但是上海客人把庄票看了两遍,忽又笑着说道:
 
    “对不起,林老板,这庄票,费神兑了钞票给我罢!”
 
    “可以,可以。”
 
    林先生连忙回答,慌忙在庄票后面盖了本店的书柬图章,派一个伙计到恒源庄去取现,并且叮嘱了要钞票。又过了半晌,伙计却是空手回来。恒源庄把票子收了,但不肯付钱;据说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。天是在当真下雪了,林先生也没张伞,冒雪到恒源庄去亲自交涉,结果是徒然。
 
    “林老板,怎样了呢?”
 
    看见林先生苦着脸跑回来,那上海客人不耐烦地问了。
 
    林先生几乎想哭出来,没有话回答,只是叹气。除了央求那上海客人再通融,还有什么别的办法?寿生也来了,帮着林先生说。他们赌咒:下欠的二百多元,赶明年初十边一定汇到上海。是老主顾了,向来三节清账,从没半句话,今儿实在是意外之变,大局如此,没有办法,非是他们刁赖。
 
    然而不添一些,到底是不行的。林先生忍能又把这几天内卖得的现款凑成了五十元,算是总共付了四百五十元,这才把那位叫人头痛的上海收账客人送走了。
 
    此时已有十一点了,天还是飘飘扬扬落着雪。买客没有半个。林先生纳闷了一会儿,和寿生商量本街的账头怎样去收讨。两个人的眉头都皱紧了,都觉得本镇的六百多元账头收起来真没有把握。寿生挨着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说道:
 
    “听说南栅的聚隆,西栅的和源,都不稳呢!这两处欠我们的,就有三百光景,这两笔倒账要预先防着,吃下了,可不是玩的!”
 
    林先生脸色变了,嘴唇有点抖。不料寿生把声音再放低些,支支吾吾地说出了更骇人的消息来:
 
    “还有,还有讨厌的谣言,是说我们这里了。恒源庄上一定听得了这些风声,这才对我们逼得那么急,说不定上海的收账客人也有点晓得——只是,谁和我们作对呢?难道就是斜对门么?”
 
    寿生说着,就把嘴向裕昌祥那边呶了一呶。林先生的眼光跟着寿生的嘴也向那边瞥了一下,心里直是乱跳,哭丧着脸,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他的又麻又痛的心里感到这一次他准是毁了!——不毁才是作怪:党老爷敲诈他,钱庄压逼他,同业又中伤他,而又要吃倒账,凭谁也受不了这样重重的磨折罢?而究竟为了什么他应该活受罪呀!他,从父亲手里继承下这小小的铺子,从没敢浪费;他,做生意多么巴结;他,没有害过人,没有起过歹心;就是他的祖上,也没害过人,做过歹事呀!然而他直如此命苦!
 
    “不过,师傅,随他们去造谣罢,你不要发急。荒年传乱话,听说是镇上的店铺十家有九家没法过年关。时势不好,市面清得不成话。素来硬朗的铺子今年都打饥荒,也不是我们一家困难!天塌压大家,商会里总得议个办法出来;总不能大家一齐拖倒,弄得市面更加不像市面。”
 
    看见林先生急苦了,寿生姑且安慰着,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。
 
    雪是愈下愈密了,街上已经见白。偶尔有一条狗垂着尾巴走过,抖一抖身体,摇落了厚积在毛上的那些雪,就又悄悄地夹着尾巴走了。自从有这条街以来,从没见过这样冷落凄凉的年关!而此时,远在上海,日本军的重炮正在发狂地轰毁那边繁盛的市廛。
 
第五章
   
    凄凉的年关,终于也过去了。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了二十八家。内中有一家“信用素著”的绸庄。欠
了林先生三百元货账的聚隆与和源也毕竟倒了。大年夜的白天,寿生到那两个铺子里磨了半天,也只拿了
二十多块来;这以后,就听说没有一个收账员拿到半文钱,两家铺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见面了。林先生自己
呢,多亏商会长一力斡旋,还无须往乡下躲,然而欠下恒源钱庄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还清不可;
并且又订了苛刻的条件:从正月初五开市那天起,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铺子里“守提”,卖得的钱,八
成归恒源扣账。
 
    新年那四天,林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冰窖。林先生常常叹气,林大娘的打呃像连珠炮。林小姐虽然不打
呃,也不叹气,但是呆呆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黄病。她那件大绸新旗袍,为的要付吴妈的工钱,已经上了当
铺;小学徒从清早七点钟就去那家唯一的当铺门前守候,直到九点钟方才从人堆里拿了两块钱挤出来。以
后,当铺就止当了。两块钱!这已是最高价。随你值多少钱的贵重衣饰,也只能当得两块呢!叫做“两块
钱封门”。乡下人忍着冷剥下身上的棉袄递上柜台去,那当铺里的伙计拿起来抖了一抖,就直丢出去,怒
声喊道:“不当!”
 
    元旦起,是大好的晴天。关帝庙前那空场上,照例来了跑江湖赶新年生意的摊贩和变把戏的杂耍。人
们在那些摊子面前懒懒地拖着腿走,两手扪着空的腰包,就又懒懒地走开了。孩子们拉住了娘的衣角,赖
在花炮摊前不肯走,娘就给他一个老大的耳光。那些特来赶新年的摊贩们连伙食都开销不了,白赖在“安
商客寓”里,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闹。
 
    只有那班变把戏的出了八块钱的大生意,党老爷们唤他们去点缀了一番“升平气象”。
 
    初四那天晚上,林先生勉强筹措了三块钱,办一席酒请铺子里的“相好”吃照例的“五路酒”,商量
明天开市的办法。林先生早就筹思过熟透:这铺子开下去呢,眼见得是亏本的生意,不开呢,他一家三口
儿简直没有生计,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货账还有四五百,他一关门更难讨取;惟一的办法是减省开支,但
捐税派饷是逃不了的,“敲诈”尤其无法躲避,裁去一两个店员罢,本来他只有三个伙计,寿生是左右手
,其余的两位也是怪可怜见的,况且辞歇了到底也不够招呼生意;家里呢,也无可再省,吴妈早已辞歇。
他觉得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,或者靠菩萨的保佑,乡下人春蚕熟,他的亏空还可以补救。
 
    但要开市,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货品。没有现钱寄到上海去,就拿不到货。上海打得更厉害了,赊账是
休转这念头。卖底货罢,他店里早已淘空,架子上那些装卫生衣的纸盒就是空的,不过摆在那里装幌子。
他铺子里就剩了些日用杂货,脸盆毛巾之类,存底还厚。
 
    大家喝了一会闷酒,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。后来谈起闲天来,一个伙计忽然说:
 
    “乱世年头,人比不上狗!听说上海闸北烧得精光,几十万人都只逃得一个光身子。虹口一带呢,烧
是还没烧,人都逃光了,东洋人凶得很,不许搬东西。上海房钱涨起几倍。逃出来的人都到乡下来了,昨
天镇上就到了一批,看样子都是好好的人家,现在却弄得无家可归!”
 
    林先生摇头叹气。寿生听了这话,猛的想起了一个好办法;他放下了筷子,拿起酒杯来一口喝干了,
笑嘻嘻对林先生说道:
 
    “师傅,听得阿四的话么?我们那些脸盆,毛巾,肥皂,袜子,牙粉,牙刷,就可以如数销清了。”
 
   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,不懂得寿生的意思。
 
    “师傅,这是天大的机会。上海逃来的人,总还有几个钱,他们总要买些日用的东西,是不是?这笔
生意,我们赶快张罗。”
 
    寿生接着又说。再筛出一杯酒来喝了,满脸是喜气。两个伙计也省悟过来了,哈哈大笑。只有林先生
还不很了然。近来的逆境已经把他变成糊涂。他惘然问道:
 
    “你拿得稳么?脸盆,毛巾,别家也有,——”
 
    “师傅,你忘记了!脸盆毛巾一类的东西只有我们存底独多!裕昌祥里拿不出十只脸盆,而且都是拣
剩货。这笔生意,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的了!我们赶快多写几张广告到四栅去分贴,逃难人住的地方——
嗳,阿四,他们住在什么地方?我们也要去贴广告。”
 
    “他们有亲戚的住到亲戚家里去了,没有的,还借住在西栅外茧厂的空房子。”
 
    叫做阿四的伙计回答,脸上发亮,很得意自己的无意中立了大功。林先生这时也完全明白了。心里一
快乐,就又灵活起来,他马上拟好了广告的底稿,专拣店里有的日用品开列上去,约莫也有十几种。他又
摹仿上海大商店卖“一元货”的方法,把脸盆,毛巾,牙刷,牙粉配成一套卖一块钱,广告上就大书“大
廉价一元货”。店里本来还有余剩下的红绿纸,寿生大张的裁好了,拿笔就写。两个伙计和学徒就乱哄哄
地拿过脸盆,毛巾,牙刷,牙粉来装配成一组。人手不够,林先生叫女儿出来帮着写,帮着扎配,另外又
配出几种“一元货”,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。
 
    这一晚上,林家铺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,方才大致就绪。第二天清早,开门鞭炮响过,排门开了,林
家铺子布置得又是一新。漏夜赶起来的广告早已漏夜分头贴出去。西栅外茧厂一带是寿生亲自去布置,哄
动那些借住在茧厂里的逃难人,都起来看,当做一件新闻。
 
    “内宅”里,林大娘也起了个五更,瓷观音面前点了香,林大娘爬着磕了半天响头。她什么都祷告全
了,就只差没有祷告菩萨要上海的战事再扩大再延长,好多来些逃难人。
 
    一切都很顺利,一切都不出寿生的预料。新正开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铺子生意很好,到下午四点多钟,
居然卖了一百多元,是这镇上近十年来未有的新纪录。销售的大宗,果然是“一元货”,然而洋伞橡皮雨
鞋之类却也带起了销路,并且那生意也做的干脆有味。虽然是“逃难人”,却毕竟住在上海,见过大场面
,他们不像乡下人或本镇人那么小格式,他们买东西很爽利,拿起货来看了一眼,现钱交易,从不拣来拣
去,也不硬要除零头。
 
    林大娘看见女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夸说一回,就爬到瓷观音面前磕了一回头。她心里还转了这样的念头
:要不是岁数相差得多,把寿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!说不定在寿生那边也时常用半只眼睛看望着这位厮
熟的十七岁的“师妹”。
 
    只有一点,使林先生扫兴;恒源庄毫不顾面子地派人来提取了当天营业总数的八成。并且存户朱三阿
太,桥头陈老七,还有张寡妇,不知听了谁的怂恿,都借了“要量米吃”的借口,都来预支息金;不但支
息金,还想拔提一点存款呢!但也有一个喜讯,听说又到了一批逃难人。
 
    晚餐时,林先生添了两碟荤菜,酬劳他的店员。大家称赞寿生能干。林先生虽然高兴,却不能不惦念
着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户是要提存款的事情。大新年碰到这种事,总是不吉利。寿生忿然说:
 
    “那三个懂得什么呢!还不是有人从中挑拨!”
 
    说着,寿生的嘴又向斜对门呶了一呶。林先生点头。可是这三位不懂什么的,倒也难以对付;一个是
老头子,两个是孤苦的女人,软说不肯,硬来又不成。林先生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去找商会长,请他去和那
三位宝贝讲开。他和寿生说了,寿生也竭力赞成。
 
    于是晚饭后算过了当天的“流水账”,林先生就去拜访商会长。
 
    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后,那商会长一口就应承了,还夸奖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,他那铺子一定能够
站住,而且上进。摸着自己的下巴,商会长又笑了一笑,伛过身体来说道:
 
    “有一件事,早就想对你说,只是没有机会。镇上的卜局长不知在哪里见过令爱来,极为中意;卜局
长年将四十,还没有儿子,屋子里虽则放着两个人,都没生育过;要是令爱过去,生下一男半女,就是现
成的局长太太。呵,那时,就连我也沾点儿光呢!”
 
    林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难题,当下怔住了做不得声。商会长却又郑重地接着说:
 
    “我们是老朋友,什么话都可以讲个明白。论到这种事呢,照老派说,好像面子上不好听;然而也不
尽然。现在通行这一套,令爱过去也算是正的。——况且,卜局长既然有了这个心,不答应他有许多不便
之处;答应了,将来倒有巴望。我是替你打算,才说这个话。”
 
    “咳,你怕不是好意劝我仔细!可是,我是小户人家,小女又不懂规矩,高攀卜局长,实在不敢!”
 
    林先生硬着头皮说,心里卜卜乱跳。
 
    “哈,哈,不是你高攀,是他中意。——就这么罢,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,我这里且搁着,看见
卜局长时,就说还没机会提过,行不行呢?可是你得早点给我回音!”
 
    “嗯——”
 
    筹思了半晌,林先生勉强应着,脸色像是死人。
 
    回到家里,林先生支开了女儿,就一五一十对林大娘说了。他还没说完,林大娘的呃就大发作,光景
邻居都听得清。
 
    她勉强抑住了那些涌上来的呃,喘着气说道:
 
    “怎么能够答应,呃,就不是小老婆,呃,呃——我也舍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妇。”
 
    “我也是这个意思,不过——”
 
    “呃,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,呃,难道我们不肯,他好抢了去不成?呃——”
 
    “不过他一定要来找讹头生事!这种人比强盗还狠心!”
 
    林先生低声说,几乎落下眼泪来。
 
    “我拚了这条老命。呃!救苦救难观世音呀!”
 
    林大娘颤着声音站了起来,摇摇摆摆想走。林先生赶快拦住,没口地叫道:
 
    “往哪里去?往哪里去?”
 
    同时林小姐也从房外来了,显然已经听见了一些,脸色灰白,眼睛死瞪瞪地。林大娘看见女儿,就一
把抱住了,一边哭,一边打呃,一边喃喃地挣扎着喘着气说:
 
    “呃,阿囡,呃,谁来抢你去,呃,我同他拚老命!呃,生你那年我得了这个——病,呃,好容易养
到十七岁,呃,呃,死也死在一块儿!呃,早给了寿生多么好呢!呃!强盗!不怕天打的!”
 
    林小姐也哭了,叫着“妈!”林先生搓着手叹气。看看哭得不像样,窄房浅屋的要惊动邻舍,大新年
也不吉利,他只好忍着一肚子气来劝母女两个。
 
    这一夜,林家三口儿都没有好生睡觉。明天一早林先生还得起来做生意,在一夜的转侧愁思中,他偶
尔听得屋面上一声响,心就卜卜地跳,以为是卜局长来寻他生事来了;然而定了神仔细想起来,自家是规
规矩矩的生意人,又没犯法,只要生意好,不欠人家的钱,难道好无端生事,白诈他不成?而他的生意呢
,眼前分明有一线生机。生了个女儿长的还端正,却又要招祸!早些定了亲,也许不会出这岔子?——商
会长是不是肯真心帮忙呢,只有恳求他设法——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,咳,她这病!
 
    天刚发白,林先生就起身,眼圈儿有点红肿,头里发昏。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。铺面上靠
寿生一个到底不行,这小伙子近几天来也就累得够了。
 
    林先生坐在账台里,心总不定。生意虽然好,他却时时浑身的肉发抖。看见面生的大汉子上来买东西
,他就疑惑是卜局长派来的人,来侦察他,来寻事;他的心直跳得发痛。
 
    却也作怪,这天生意之好,出人意料。到正午,已经卖了五六十元,买客们中间也有本镇人。那简直
不像买东西,简直像是抢东西,只有倒闭了铺子拍卖底货的时候才有这种光景。林先生一边有点高兴,一
边却也看着心惊,他估量“这样的好生意气色不正”。果然在午饭的时候,寿生就悄悄告诉道:
 
    “外边又有谣言,说是你拆烂污卖一批贱货,捞到几个钱,就打算逃走!”
 
    林先生又气又怕,开不得口。突然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,直闯进来问道:
 
    “谁是林老板?”
 
    林先生慌忙站了起来,还没回答,两个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。寿生追上去,想要拦阻,又想要探询,
那两个人厉声吆喝道:
 
    “你是谁?滚开!党部里要他问话!”
 
第六章
    
    那天下午,林先生就没有回来。店里生意忙,寿生又不能抽空身子尽自去探听。里边林大娘本来还被
瞒着,不防小学徒漏了嘴,林大娘那一急几乎一口气死去。她又死不放林小姐出那对蝴蝶门儿,说是:
 
    “你的爸爸已经被他们捉去了,回头就要来抢你!呃——”
 
    她只叫寿生进来问底细,寿生瞧着情形不便直说,只含糊安慰了几句道:
 
    “师母,不要着急,没有事的!师傅到党部里去理直那些存款呢。我们的生意好,怕什么的!”
 
    背转了林大娘的面,寿生悄悄告诉林小姐,“到底为什么,还没得个准信儿,”他叮嘱林小姐且安心
伴着“师母”,外边事有他呢。林小姐一点主意也没有,寿生说一句,她就点一下头。
 
    这样又要招顾外面的生意,又要挖空心思找出话来对付林大娘不时的追询,寿生更没有工夫去探听林
先生的下落。直到上灯时分,这才由商会长给他一个信:林先生是被党部扣住了,为的外边谣言林先生打
算卷款逃走,然而林先生除有庄款和客账未清外,还有朱三阿太,桥头陈老七,张寡妇三位孤苦人儿的存
款共计六百五十元没有保障,党部里是专替这些孤苦人儿谋利益的,所以把林先生扣起来,要他理直这些
存款。
 
    寿生吓得脸都黄了,呆了半晌,方才问道:
 
    “先把人保出来,行么?人不出来,哪里去弄钱来呢?”
 
    “嘿!保出人来!你空手去,让你保么?”
 
    “会长先生,总求你想想法子,做好事。师傅和你老人家向来交情也不差,总求你做做好事!”
 
    商会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,又端相着寿生半晌,然后一把拉寿生到屋角里悄悄说道:
 
    “你师傅的事,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。只是这件事现在弄僵了!老实对你说,我求过卜局长出面讲情
,卜局长只要你师傅答应一件事,他是肯帮忙的;我刚才到党部里会见你的师傅,劝他答应,他也答应了
,那不是事情完了么?不料党部里那个黑麻子真可恶,他硬不肯——”
 
    “难道他不给卜局长面子?”
 
    “就是呀!黑麻子反而噜哩噜嗦说了许多,卜局长几乎下不得台。两个人闹翻了!这不是这件事弄得
僵透?”
 
    寿生叹了口气,没有主意;停一会儿,他又叹一口气说:
 
    “可是师傅并没犯什么罪。”
 
    “他们不同你讲理!谁有势,谁就有理!你去对林大娘说,放心,还没吃苦,不过要想出来,总得花
点儿钱!”
 
    商会长说着,伸两个指头一扬,就匆匆地走了。
 
    寿生沉吟着,没有主意;两个伙计攒住他探问,他也不回答。商会长这番话,可以告诉“师母”么?
又得花钱!“师母”有没有私蓄,他不知道;至于店里,他很明白,两天来卖得的现钱,被恒源提了八成
去,剩下只有五十多块,济得什么事!商会长示意总得两百。知道还够不够呀!照这样下去,生意再好些
也不中用。他觉得有点灰心了。
 
    里边又在叫他了!他只好进去瞧光景再定主意。
 
    林大娘扶住了女儿的肩头,气喘喘地问道:
 
    “呃,刚才,呃——商会长来了,呃,说什么?”
 
    “没有来呀!”
 
    寿生撒一个谎。
 
    “你不用瞒我,呃——我,呃,全知道了;呃,你的脸色吓得焦黄!阿秀看见的,呃!”
 
    “师母放心,商会长说过不要紧。——卜局长肯帮忙——”
 
    “什么?呃,呃——什么?卜局长肯帮忙!——呃,呃,大慈大悲的菩萨,呃,不要他帮忙!呃,呃
,我知道,你的师傅,呃呃,没有命了!呃,我也不要活了!呃,只是这阿秀,呃,我放心不下!呃,呃
,你同了她去!呃,你们好好的做人家!呃,呃,寿生,呃,你待阿秀好,我就放心了!呃,去呀!他们
要来抢!呃——狠心的强盗!观世音菩萨怎么不显灵呀!”
 
    寿生睁大了眼睛,不知道怎样回话。他以为“师母”疯了,但可又一点不像疯。他偷眼看他的“师妹
”,心里有点跳;
 
    林小姐满脸通红,低了头不作声。
 
    “寿生哥,寿生哥,有人找你说话!”
 
    小学徒一路跳着喊进来。寿生慌忙跑出去,总以为又是商会长什么的来了,哪里知道竟是斜对门裕昌
祥的掌柜吴先生。“他来干什么?”寿生肚子里想,眼光盯住在吴先生的脸上。
 
    吴先生问过了林先生的消息,就满脸笑容,连说“不要紧”。寿生觉得那笑脸有点异样。
 
    “我是来找你划一点货——”
 
    吴先生收了笑容,忽然转了口气,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。是一张横单,写着十几行,正是林先生所
卖“一元货”的全部。寿生一眼瞧见就明白了,原来是这个把戏呀!他立刻说:
 
    “师傅不在,我不能作主。”
 
    “你和你师母说,还不是一样!”
 
    寿生踌躇着不能回答。他现在有点懂得林先生之所以被捕了。先是谣言林先生要想逃,其次是林先生
被扣住了,而现在却是裕昌祥来挖货,这一连串的线索都明白了。寿生想来有点气,又有点怕,他很知道
,要是答应了吴先生的要求,那么,林先生的生意,自己的一番心血,都完了。可是不答应呢,还有什么
把戏来,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。最后他姑且试一试说:
 
    “那么,我去和师母说,可是,师母女人家专要做现钱交易。”
 
    “现钱么?哈,寿生,你是说笑话罢?”
 
    “师母是这种脾气,我也是没法。最好等明天再谈罢。刚才商会长说,卜局长肯帮忙讲情,光景师傅
今晚上就可以回来了。”
 
    寿生故意冷冷的说,就把那张横单塞还吴先生的手里。吴先生脸上的肉一跳,慌忙把横单又推回到寿
生手里,一面没口应承道:
 
    “好,好,现账就是现账。今晚上交货,就是现账。”
 
    寿生皱着眉头再到里边,把裕昌祥来挖货的事情对林大娘说了,并且劝她:
 
    “师母,刚才商会长来,确实说师傅好好的在那里,并没吃苦;不过总得花几个钱,才能出来。店里
只有五十块。现在裕昌祥来挖货,照这单子上看,总也有一百五十块光景,还是挖给他们罢,早点救师傅
出来要紧!”
 
    林大娘听说又要花钱,眼泪直淌,那一阵呃,当真打得震天响,她只是摇手,说不出话,头靠在桌子
上,把桌子捶得怪响。寿生瞧来不是路,悄悄的退出去,但在蝴蝶门边,林小姐追上来了。她的脸色像死
人一样白,她的声音抖而且哑,她急口地说:
 
    “妈是气糊涂了!总说爸爸已经被他们弄死了!你,你赶快答应裕昌祥,赶快救爸爸,寿生哥,你—
—”
 
    林小姐说到这里,忽然脸一红,就飞快地跑进去了。寿生望着她的后影,呆立了半分钟光景,然后转
身,下决心担负这挖货给裕昌祥的责任,至少“师妹”是和他一条心要这么办了。
 
    夜饭已经摆在店铺里了,寿生也没有心思吃,立等着裕昌祥交过钱来,他拿一百在手里,另外身边藏
了八十,就飞跑去找商会长。
 
    半点钟后,寿生和林先生一同回来了。跑进“内宅”的时候,林大娘看见了倒吓一跳。认明是当真活
的林先生时,林大娘急急爬在瓷观音前磕响头,比她打呃的声音还要响。林小姐光着眼睛站在旁边,像是
要哭,又像是要笑。寿生从身旁掏出一个纸包来,放在桌子上说:
 
    “这是多下来的八十块钱。”
 
    林先生叹了一口气,过一会儿,方才有声没气地说道:
 
    “让我死在那边就是了,又花钱弄出来!没有钱,大家还是死路一条!”
 
    林大娘突然从地下跳起来,着急的想说话,可是一连串的呃把她的话塞住了。林小姐忍住了声音,抽
抽咽咽地哭。林先生却还不哭,又叹一口气,梗咽着说:
 
    “货是挖空了!店开不成,债又逼的紧——”
 
    “师傅!”
 
    寿生叫了一声,用手指蘸着茶,在桌子上写了一个“走”字给林先生看。
 
    林先生摇头,眼泪扑簌簌地直淌;他看看林大娘,又看看林小姐,又叹一口气。
 
    “师傅!只有这一条路了。店里拼凑起来,还有一百块,你带了去,过一两个月也就够了;这里的事
,我和他们理直。”
 
    寿生低声说。可是林大娘却偏偏听得了,她忽然抑住了呃,抢着叫道:
 
    “你们也去!你,阿秀。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好了,我拚老命!呃!”
 
    忽然异常少健起来,林大娘转身跑到楼上去了。林小姐叫着“妈”随后也追了上去。林先生望着楼梯
发怔,心里感到有什么要紧的事,却又乱麻麻地总是想不起。寿生又低声说:
 
    “师傅,你和师妹一同走罢!师妹在这里,师母是不放心的!她总说他们要来抢——”
 
    林先生淌着眼泪点头,可是打不起主意。
 
    寿生忍不住眼圈儿也红了,叹一口气,绕着桌子走。
 
    忽然听得林小姐的哭声。林先生和寿生都一跳。他们赶到楼梯头时,林大娘却正从房里出来,手里捧
一个皮纸包儿。看见林先生和寿生都已在楼梯头了,她就缩回房去,嘴里说“你们也来,听我的主意”。
她当着林先生和寿生的跟前,指着那纸包说道:
 
    “这是我的私房,呃,光景有两百多块。分一半你们拿去。呃!阿秀,我做主配给寿生!呃,明天阿
秀和她爸爸同走。呃,我不走!寿生陪我几天再说。呃,知道我还有几天活,呃,你们就在我面前拜一拜
,我也放心!呃——”
 
    林大娘一手拉着林小姐,一手拉着寿生,就要他们“拜一拜”。
 
    都拜了,两个人脸上飞红,都低着头。寿生偷眼看林小姐,看见她的泪痕中含着一些笑意,寿生心头
卜卜地跳了,反倒落下两滴眼泪。
 
    林先生松一口气,说道:
 
    “好罢,就是这样。可是寿生,你留在这里对付他们,万事要细心!”
 
第七章
 
        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。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。债权人中间的恒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
里封存底货。他们又搜寻账簿。一本也没有了。问寿生。寿生躺在床上害病。又去逼问林大娘。林大娘的
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泪鼻涕。
 
    为的她到底是“林大娘”,人们也没有办法。
 
    十一点钟光景,大群的债权人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。恒源庄和其他的债权人争执怎样分配底
货。铺子里虽然淘空,但连“生财”合计,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,然而谁都只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
十成。商会长说得舌头都有点僵硬了,却没有结果。
 
    来了两个警察,拿着木棍站在门口吆喝那些看热闹的闲人。
 
    “怎么不让我进去?我有三百块钱的存款呀!我的老本!”
 
    朱三阿太扭着瘪嘴唇和警察争论,巍颤颤地在人堆里挤。她额上的青筋就有小指头儿那么粗。她挤了
一会儿,忽然看见张寡妇抱着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哀求另一个警察放她进去。那警察斜着眼睛,假装是调弄
那孩子,却偷偷地用手背在张寡妇的乳部揉摸。
 
    “张家嫂呀——”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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